對面的那間公寓,一直空著。
被調任到這個城市一個月了,公司和公寓--兩點一線的生活循環往復。每天早晨總是會在鬧鐘之前自動醒來,喝一大杯水,然後洗澡換衣。公司派來接我的司機,每次見到我總要說抱歉,其實他從未遲到;我提前到樓下等車,只是為了在上班前抽一根中南海。
沒有告訴任何人新的通訊地址,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期待。除了銀行寄來的信用卡賬單,不會收到任何郵件。這也沒什麼,隔三岔五總會上Facebook看一看,所謂的朋友們依然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活得好好的。有人在我的留言板上寫下生日祝福,有人給我寄了虛擬生日禮物。我一一回覆,說著冰冷的感謝。
月底,看到銀行賬戶上多出了一個月的薪水,因為在這座城市不認識任何朋友,連一起吃火鍋的人都找不到,更想不出該去哪裡消遣奢侈一下。最後給單反相機添了一個3斤重的定焦鏡頭,不用出門,在室內拍靜物效果很好。
第二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,我見到了蘇。
他是從東京來的動畫師,和我一樣,簽了一年公司內部的派遣合同。不過我和他在工作上並無關聯,我隸屬於市場部,和他的製作部八桿子打不到一起。直到下班的時候,他和我乘同一輛車,在同個公寓門口下車,搭同一部電梯按了同一個樓層,最後他打開了我對面那間公寓的門。我才想起來,這套公寓本來就是公司事先為我準備的。
「你可以叫我Sui,同事兼鄰居,請多多關照。」
他的口氣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酷,溫和有禮,東方人的美德。他和我講普通話,口音稍微有點彆扭,白天在公司裡聽過他和老闆講地道的英語,歸途的車子上還聽過他對著手機講廣東話。
我禮貌性地回了一句,但並不準備繼續任何話題。轉身關上門,其實誰都不認識誰。
第二天,關於蘇的話題就開始在公司裡的女職員間流傳。他的確是個話題性的人物,髮蠟抓過有型的頭髮,酷酷的墨鏡,花樣百出的T恤配低到胯部的仔褲,並不是特別寬鬆的那種,但因為他很瘦,七分褲和夾腳拖鞋之間的小腿線條,讓人力資源部的女職員們又羨慕又嫉妒;午休時她們拿著日系潮人的時尚雜誌,聚在咖啡廳裡討論他今天的打扮。再加上他一來就被任命為動畫組三十幾個人的頭頭,不消開口說話,就能迷倒一大片雌性生物。
「你好像錯過了咖啡廳裡的girlgossip,我剛才經過聽到她們邊笑邊討論。」
下午茶歇時,他路過我的辦公桌,笑著對我說。
「我從來不參加girlgossip。」
對話驟然冷了下來,他識趣地走開,繼續工作。
其實我也有點嫉妒蘇,經常要出席正式的商務場合,我沒有辦法像他們製作部的職員那樣隨意地穿著。有任務的時候,連casualFriday的權利都會被剝奪。常常覺得,像我這樣三伏天還必須穿正裝的人,如果沒有空調,就真的不用活了。
他有時加班到很晚,所以我並不常和他搭同一部車下班回家。上班則無可避免要碰面,於是不得不出於禮貌和他聊天。除了工作,我從不是個多話的人,一個人的時候戴上墨鏡和耳機,就等於與外界隔絕了;一旦狹小的空間裡多出一個人,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。
「旁邊那輛TOYOTA和我的車是同個型號,啊。。。。。。好想念我的車。」
難得,這天聽他說起私人的物件。
「你在東京的車?」
「不是,在舊金山的車。」
「外國人在中國開車會抓狂的,哪怕你是ABC也一樣,還是放棄吧。」
「其實在東京也試過開車,靠左行實在難以適應,最後只能放棄。」
「為什麼從東京來這裡?」
「公司派遣,你不是也一樣麼?」
「一般都會給出兩種選擇吧,接受派遣比較容易得到晉陞的機會,不接受派遣也有別的任務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來這裡?」
「我在哪裡都一樣,接受派遣還有除了年獎之外的bonus。這邊一年的任務結束後,還會繼續被派遣到新加坡。」
「我也一樣。明年可能去聖保羅。」
又安靜下來了,這種時候車子裡的氣氛總是讓我覺得不舒服。兩個人僵硬地並排坐著,卻無話可說。我往往塞著耳機假裝睡覺,他則經常拿出手機來收發mail;奇怪,我以前認識的美國人,沒一個對在小小的手機鍵盤上戳來戳去輸入字母這件事感興趣,哪怕是黑莓也不招人喜歡。
有一天下班之後,老闆和另一位主管意外地和我們搭乘同一部車子,說要去我所住公寓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店見客戶。真是個會節約的老闆,我覺得這樣也不錯--物盡其用。
老闆和主管坐在前排,一路都在聊公事。我照樣坐在後排,塞著耳機,蘇坐在我旁邊,在看一本很厚的小說。
「。。。。。。上海那邊上半年的業績。。。。。。」
突然兩個人都坐直了身體,異口同聲:
「上海?」
「上海!」
「喂喂,我說你們倆的反應也一致得誇張了吧?那麼想去上海?」
我訕笑著,為自己有些失態的舉動表示抱歉。他也假裝沒事人的表情,打哈哈就混過去了。一不小心視線相遇,看穿了彼此的心虛。至少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。
「李師傅,我在前面那個超市下車就可以。今天要去買東西。」
「吶。。。。。。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?有些東西我不知道普通話怎麼講,好幾次都找不到。」
我不習慣和別人一起逛超市,看似普通的小事卻會洩露很多隱私,用哪一種洗髮水,喝哪一種茶,吃哪一種零食。但是我沒有拒絕蘇,因為對"同事兼鄰居"說出拒絕,是很沒禮貌的一件事。我原以為他是那種板著臉扮酷的人,絕不會開口說這種話,不過現在看起來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正常人。
「啊,找到了!」
「就是這個!」
當兩人同時抓住同一袋辛拉麵時,他明顯楞了一下,我也定住不動,突然兩人又同時鬆手。我心想不至於吧,那果然是超市裡最後一袋五連包裝的辛拉麵。
「女士優先,你拿吧。」
「不用,你先。。。。。。」
「不用不用。。。。。。」
「好了,一人一半。」
後來又為誰拿三包誰拿兩包爭了半天,付帳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怎麼客氣搞得好像小孩子過家家,明明是兩個成年人。他看見我笑,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。
說我和蘇的友誼是從一袋辛拉麵開始的,一點也不為過。那天他還買到了龜苓膏,之前因為不知道怎麼和店員解釋,他在偌大的超市裡繞了很久也沒找到。
從一袋辛拉麵,我和蘇在彼此身上看到更多的相同點。同是公司內部派遣職員的我們,單身,同歲,翻過年就要三十不惑了,隻身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,除了工作,幾乎沒有任何外出活動,一個人懶得吃飯所以要常備辛拉麵一類的方便食品。我說我不會做飯,他說他一個人懶得下廚,言下之意。。。。。。
「如果有兩個人,你就願意做飯?」
「以前做過,兩個人的時候。」
「噢。。。。。。」
我沒有多追問下去,太八卦不是我的風格。就像我之前和他說過的,不管在哪裡唸書或工作,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參加girlgossip,朋友裡總是異性多過同性。快三十歲不結婚的女人,多多少少也被人嚼過舌根,但我並不在乎。亦有多次--在被問過有沒有男朋友之後,接著被問有沒有女朋友。這也沒什麼,選擇與常識相悖的人生,我早就有心理準備接受一切閒言碎語。
所以,對我而言,陌生的城市,沒有人認識我,反倒是一種無聲的安全。
和蘇熟悉起來,完全是建立在吃這件事上。上班族最怕的,便是下班回到家後,對著冰箱一個人發呆。我和蘇既是同事又是鄰居,幾乎所有的生活作息都可以湊在一起,於是我們開始嘗試公寓附近的各種餐館,用他的話來說,一個人要是把想吃的菜都點齊,最後肯定會浪費;兩個人剛剛好,不用搶著吃,也不會產生太多剩餘;付帳的時候他愉快地接受了我提出平攤的要求。
跨過最初那些出於禮貌的客氣,和蘇的相處是一件輕鬆不費勁的事。他是那種不算很帥,但是很有味道的男人--我說的味道當然不是指體臭或香水味。原來他很會講冷笑話,雖然在公司裡被冠以不喜交際的名號,但他並不是一個沉悶的人,不管男女,他的同事關系還不錯;玩的時候也玩得起來,午休時在遊戲室彈得一手讓眾人羨慕的GuitarHero。只是不抽菸也不喝酒,週末同事相約聚餐之類的,也很少去第二攤。
但是越多接觸,我卻越發覺得和他的距離仍舊很遠。他從不大聲講話,也很少見他放聲大笑,似乎所有的情緒都是經過精確計算之後才小心翼翼地表達出來,絕不會超過某種界限。有時在車子上,他捏著手機,一路上對著窗外司空見慣的街景發呆。稍有失神,但轉瞬即逝,蘇一旦察覺到別人的目光,就會立刻轉入完美的偽裝狀態。
那個週五,意外地受到了老闆和老闆太太的邀請,週末在他家辦BBQ,說是務必到場。於是我們見到了老闆的太太,她是個風姿綽約的全職主婦,因為有錢有閒,三十多歲看上去像二十多歲的少婦。老闆太太非常熱情,一副女主人的樣子招呼客人們,到場的有許多人我並不認識,她便一一介紹,有的是她的牌友,有的是她健身俱樂部的同伴,等等。。。。。。大多是單身女性,也有幾個鬼佬。
公司管理層的所有單身人士都被邀請來了,這場家庭BBQ看上去更像是一次老闆太太熱心籌備的大型聯誼。啤酒、烤肉、男人和女人的笑聲,以及各種不同的語言,充斥著那個寬敞的庭院。過不了一會,有個傢伙跑過來向我炫耀,說是已經拿到五個女孩子的手機號碼了。
「你別喝太多,當心喝醉了,明天醒來就分不清誰是誰的號碼。」
「烏鴉嘴!」
「我只是說實話。」
「幹嗎一個人?那邊也有不錯的帥哥啊!」
「你們忙著聯誼,我可以多吃點肉。」
同事轉身走開之後,我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蘇。老闆太太正在為他介紹兩位很正點的美女,而他的反應卻與其他興奮的男同事相差甚遠。不失禮儀的微笑,不一會就找藉口走開了。我在角落裡又呆了一會,起身去廚房幫忙拿櫻桃布丁,在門廊拐彎的地方上差點撞到一個人。
「對不起!」
「蘇,是你啊。怎麼一個人在這裡?」
「彼此彼此,你剛才也一個人呆了很久。」
既然被他看透了,我也就沒什麼好偽裝的。
「不喜歡?」
「老闆太太怕我們這些派遣職員在新的環境裡呆不習慣、心生去意,便找來這麼多俊男美女。。。。。。真是個好人呢!」
「你會為一個人而選擇一個城市麼?」
「有機會選擇的時候,我以為那樣做很愚蠢;現在沒機會了,也沒有後悔藥吃。」
蘇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話,神色卻十分平靜。
「今天不就有很多機會嗎?」
「還說我,你自己也不一樣。我們兩個半斤八兩,就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了。」
輕描淡寫間,蘇的語氣像是把這場觥籌交錯的聚會當作一個笑話。他和我,都是局外人,而且彼此心知肚明。
工作就是生活,只要工作在繼續,下館子或煮辛拉麵的生活就在繼續。
我常常想老闆太太的出發點是好的,但找一個男人或女人就不寂寞了嗎?如果只是性,或是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的物件,還不如直接去找"賣的"。至少,我相信人家有職業道德,什麼事情只要把價錢談好了,就不太會發生錢財欺詐事件。而且既然是買賣關係,更不會發生感情欺詐事件。這不,那個在BBQ上拿到五個女孩子手機號碼的傢伙,最近一直在為和誰約會該花多少錢犯愁。最後在我的建議下,他使用財務管理軟件做了一份周密的每月約會預算表。根據罩杯大小、皮膚好壞、臉蛋美醜計算出不同的價位。
隔週日的晚上,我洗過澡,打開冰箱正想拿啤酒喝,燈泡一閃,房間裡黑了。打電話問管理處,原來公寓裡進行電路檢修,要到10點半才來電。我的房間朝西,經過一下午的夕曬,沒有空調就熱得不得了。眼看時間晚了,第二天還要上班,我也不想出門找涼快。於是換了家居服,敲開對面公寓的門。
「可以進去呆一會嗎?我房間裡太熱了。這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啤酒。。。。。。」
有不到五秒鐘的疑慮,他微笑著說:
「請進。」
因為格局完全相同,我倒像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樣。他拿來夏天用的蒲團,兩個人就靠在沙發邊用他的筆記本看好萊塢新出的一部動畫電影。哪怕是陰面,房間裡算不上十分涼快,想必他碰到了我帶來的一打冰啤酒,然後我聽到拉開易拉罐的聲音。
「我以為你滴酒不沾。」
「過去的兩個月,確實滴酒未沾。」
「不多見。下周端陽,有什麼計劃?」
「我準備去上海。」
「去玩嗎?」
「見一個朋友,他剛結束一個工作項目,端陽之後就要回舊金山。」
「噢。」
「你要帶什麼東西嗎?」
「誒?」
「那天提到上海,你好像。。。。。。」
「沒什麼。」
雖然只有電腦屏幕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光亮,我卻看得清清楚楚,說到"上海"這兩個字時,他嘴角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笑意--那種發自內心的,未加掩飾的,有一種快樂的幻覺。我說不上來,總之那是讓我覺得陌生的蘇,或許本來我和他就沒有那麼熟。
電影看完就來電了,因為喝了太多啤酒,我艱難地爬起來,撞倒了桌子上某樣東西。扶起來定神一看,原來那是一個透明的有機玻璃相框。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敲門時他有幾秒鐘的疑惑,原因大概就在相框裡的那張照片--那是兩個英俊的男人,戴著滑稽的聖誕麋鹿頭飾,親密的擁抱;那笑容,和蘇在聚會上禮貌性的笑容相比,幸福到讓我覺得耀眼。
其中的一個是蘇,另一個我不認識。氣氛好像有點尷尬,我連忙說:
「如果你本不想讓我看到,那我就什麼都沒有看到。」
「他叫林。我下周,是去上海見他。」
接下去的一週,蘇並未向別人提起上海之行,就連機票也是在網上訂購的電子客票,但我知道他一連四天都加班到很晚,卻毫無怨言。週四下班後,司機照樣先送我回家了。半路上,我接到了蘇的電話。
「能不能請你幫我買十包犛牛肉乾,五香味的。拜託了!我實在趕不及在超市關門前下班,之後我會把錢還給你。。。。。。」
「那麼客氣幹嘛?晚上你來我這裡拿就是了。」
「謝謝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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